俄罗斯民众数十载情绪变迁
咱该滚了
昔日经济滞胀和绝望情绪动摇了苏联的根基,而今是否昨日重现?
Sep 10th 2011 | MOSCOW | from The Economist print edition
千禧年之际,数位留美归国的俄罗斯青年创建了一个域名为WelcomeHome. Ru.(意为“欢迎回家”)的网站,其上写着:俄罗斯的生活趋于正常,人们可以在此休养生息、开创事业、抚育后代;我们,连同众多游子一道,已经回乡。这是俄年轻俊才对于上升的经济态势、增长的就业机会和新总统普京就社会稳定的承诺所作出的典型回应。在经历数载资本外逃后,资金很快向俄罗斯回流。
然而十二年后,正值普京有意重回总统办公室再执政十二年时,俄民众的反应已全然不同。“欢迎回家”的网站早已关闭,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新兴的、颇受欢迎的博客正在社交网络上迅速壮大——“Pora valit”,意为“咱该滚了”。数千名用户在该平台上交流离俄的最好方法,博客的名字极好的调动了俄城市及受教育阶层的情绪。
移民是街谈巷议的话题。家喻户晓、著作等身的德米特里·贝科夫在最新一期的《通俗小说》(feuilleton )周刊上专述了资金外逃、人口外流以及加诸于两位反对派政治家鲍里斯·涅姆佐夫(Boris Nemtsov)和弗拉基米尔·米洛夫(Vladimir Milov)的出行禁令。苏维埃政府曾以驱逐出境作为对异见人士的惩罚,“现在改成禁止出境了”贝科夫打趣道。
近日,勒瓦达中心(Levada Centre)主持的一项民意测验显示,俄成年人口中22%有意永远离开自己的祖国,这一数字高出四年前的7%三倍还要多,达到苏联解体后的峰值——即使那时也只有18%的人口有意离境。这些人并非身陷贫穷和绝望之中,正相反,他们中大多数人是企业家或学生。
勒瓦达中心近日针对年龄在25至39岁、生活在大城市、收入高出平均水平5至10倍的人口展开了一项调查,调查显示近三分之一的受访者有意永久移民。他们并非胸怀不同政见或难舍浪漫情怀:半数的受访者表示对政治毫无兴趣,三分之一受访者是克林姆林宫现行政府的支持者,他们中大多数人在私企工作且过去十年业绩丰厚。“这些人不仅有离开俄罗斯的想法,而且也有这个条件”勒瓦达中心的主席列夫·古德考夫(Lev Gudkov)表示。
不过以上数据并不意味着人才流失已成定局。古德考夫在过去二十年持续测算俄罗斯的移民情况,他表示真正把离境的想法付诸实践的人其实很少。年轻人和富人中只有6%有资格取得签证,他们正在拟定合约或申请留学。但是在经济和社会走向不近人意的背景下,纵使比例再小,俄罗斯也承受不了失去受过精英教育的年轻人才。这些数据反映了国民对国家现状失望非常。“这是俄罗斯社会的心电图”,古德考夫如是说。若真是如此,情况就大为不妙了。
手提箱综合征
从某些角度来看,俄民众现在迫切离境的情绪是很奇怪的。古德考夫表示这种他称之为“手提箱情绪”的情况通常在经济危机前期或后期滋生。如1998年亚洲金融危机后,他所选取的移民指标上升至21%。货币贬值和债务拖欠让国家的存款化为乌有,鲍里斯·叶利钦(Boris Yeltsin)解散政府之举加剧了民众对不明了选局的恐惧情绪。但是现在总统的交接毫无疑问,普京在可预见的未来将持续掌权,就算现任总统梅德韦杰夫偶获连任,现行的政体也会以这样或那样的形式延续下去。
俄罗斯当前没有经济拮据的迹象。2008年金融危机对俄的打击尤为严重,危机后生产得到反弹,现以每年4-5%的速度持续增长——虽然增速不及2005年,但是并不逊色于包括巴西在内的其他新兴市场;油价是2007年的1.5倍,达到预期峰值。俄最大最古老的投资银行Troika Dialog首席经济学家叶甫根尼·加夫里连科(Evgeny Gavrilenkov)称其“还算不错的应付过去了”。
然而民众和公司正不断将资金带离俄罗斯,去年资本外流净额为340亿美元(见表)。加夫里连科表示资金外逃部分归因于攀升的能源价格带来的意外之财,能源公司无法在国内进行短期投资,就把目光转向国外。大量资金以个人转账的小额形式离境。欧洲国家对俄销售的中等房产价格一路飙升这一现象就证实了这一趋势。
比起严重的金融危机,人们感受日益强烈的是经济的滞涨。就连以乐观著称的分析师加夫里连科也表示,短期来看,目前的经济情况比人们认想象的要好,“这种情况能持续个两三年,但是那之后嘛……”
原油的误用
摆在俄面前的问题是其对能源与日俱增的依赖性。普京执政期间,原油天然气在出口总额中的比例从二分之一上升至三分之二,这几乎完全仰赖价格的提高而非产量的提升。预算全靠能源销售:五年前俄罗斯需要原油每桶售价五十美元以平衡其预算;而2012年为满足预算这一价格需涨至每桶120美元(目前价格为每桶113美元)。随着俄大选临近,预算支出势必增长,而目前的涨幅已经超过每年10%。
俄罗斯的问题在于不是拥有大量可以出口的原油,正如布鲁金斯学会(Brookings Institution)的俄罗斯问题专家科利福德·盖狄(Clifford Gaddy)指出,这确保了比较优势;而是在于这个国家沉醉其中并误用其原油收入。为换取政治支持,俄政府将资金用以维持效率低下的苏维埃经济,而非用以投资诸如修缮学校、医院等人力资本,或用以更新原油天然气产业。比起鼓励民众寻求新的机遇,政府将他们束缚在赠予过时企业和地头蛇企业的施舍物上。
拉达汽车的制造商奥托瓦兹(Avtovaz)就是个恰如其分的例子。2008年金融危机后,奥托瓦兹的产品完全无力与其他国家(尤其是日本)生产的新式汽车相竞争,普京本该让这家病多体衰的公司关门大吉,相反却拨款十多亿美元并保护公司规避国际竞争。因为奥托瓦兹直接雇员即七千名,还有数以百万计的零件供应商和汽车经销商依附于此,民众希望总理的投资在选举前得到清偿。当该公司首席执行官伊戈尔·科马洛夫(Igor Komarov)被问及下任总统席位当属谁人时,他答道“只要掂量一下谁曾在我们最困难的时期伸出援手,就知普京先生理应当选。”
如果普京当选,他带来的好处并非表面上看起来的那么多。在他最富盛誉的“稳定时期”期间,虽然可支配收入和零售业额增长速度是国民生产总值(GDP)的两倍,但这大部分要归功于耗尽苏联遗留下的资产和对新产业及基础设施的开发不足。世界银行2007年(金融危机的前一年)进行的一项研究表明:在经济高速发展的十年间,俄仅有5%的公司新建或倒闭,而在健康的市场经济中,这一数字要高得多——有时甚至接近20%。
由此可知,俄现在缺乏的是经济长足增长的能力。在高原油价格的支撑下,消费的持续增长导致了进口额惊人的攀升——每年涨幅为40%,但是这种增长已不能刺激国内经济,后者的提振只能通过发展生产力或加大投资力度。
国内外的新进投资受到俄恶劣商业环境的阻碍,而这一环境却无改善迹象。沃尔玛曾试图在俄收购零售链,这一一时兴起的动作持续了三年直至去年才落下帷幕,据熟悉谈判人士称,显然是有官员搪塞,理由是“不想再招来个宜家那样被爆行贿哭哭啼啼的主。”
技术人才不差钱
行贿事件粉碎了那些极富行动力、创造力人士的前景。俄高层手握资金和杠杆的双重大权,他们的权力寻租扼杀了公平竞争。佼佼者们多有安保常识,直觉告诉他们要出其不意、提纲衔领、进而掌控全局,而非创造发明和公平竞争。高官不时被免职的局面(如前莫斯科市长尤里·卢日科夫(Yuri Luzhkov))造成了变动只存在于简单的资金再分配而非整个体系的改良。
如果竞争的一方人脉丰富,能雇佣税务警察和公诉人员迫使另一方离开市场,那么针对创新和提高生产力的投资就没什么意义了。莫斯科多莫杰多沃机场主德米特里·卡门史切克先生(Dmitry Kamenshchik)讽刺道:“我们谁都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去蹲大牢,我们是俄联邦的子民,依照刑法做事。”
梅德韦杰夫提出在莫斯科郊外斯科尔科沃(Skolkovo)打造俄版“硅谷”的宏伟计划,以旗舰店形式引入网络服务巨头思科公司(Cisco),但这一举措对自由竞争和吸引外商并无用处。去年,两位在英国生活工作的俄物理学家荣获诺贝尔奖,当俄方邀请他们回到斯科尔科沃工作,安德烈·盖姆(Andre Geim)答道“你们要是以为凭金钱就能请到任何人那真是脑袋有问题。”事实上俄科学家想要在国外工作本身并不是问题所在——中国很多科学家也是如此——真正的问题在于很少有人愿意回来。世界银行数据显示,俄留美的理工科学生中77%永不回国。
过去俄罗斯的企业家为了高回报只得忍受不良机构和行贿受贿,现在回报缩水了而腐败官员的胃口却更大、更放肆。大型公司正在把国内业务量削减至最低,而较小的公司正在寻求出盘。瑞士银行和总部设在伦敦的商业媒体Campden Media一项近期的调查显示,个人资产超过五千万美元、流动资产超过一亿美元的19位俄商中,88%已将个人资产转移至国外,且准备出售公司;个别计划把业务过户给自己的后代——这也不足为奇,要知道大部分富二代和官二代都已在西方国家安家落户。父母把儿女送出国不是要他们学习更优的经营之道,而是让他们能够永久移民。
断层了的未来
这一切让人们更感经济滞涨,并加重了中产阶级的沉闷情绪。俄民众想要移民并不是像其他国家那样出于对贫穷和失业的恐惧,也不是出于过去曾迫使人们离开的动荡和革命的威胁;而是出于留俄并不会有更好的发展、更辽阔的未来的感受。勒瓦达中心调查显示,四分之三的俄罗斯人民对两年以后的生活没有计划,仅有3%的人有超过十年的长期计划。基础设施、公共机构和人力资本(这也是最重要的)的老化,让人们想把这一切撇开不管。
一般来说,比西方同龄人,那些想要出国的人有更好的物质条件,他们所寻求的时金钱买不来的东西:自身成就的认同感、财产权的保护、人身安全、有效的医疗服务和适宜子女的教育。他们想要的生活是不需要行贿、不会因为政治因素失去工作、也不会因为腐败官员的心血来潮蹲监狱。
沙格·麦尼特斯基(Sergei Magnitsky)的遭遇在专业人才的心中久久挥之不去。曼尼特斯基是一位成功的公司律师,因为揭发警方调查人员的惊天贪污阴谋,最终被同一批警察关进监狱逼迫致死。然而政府并没能对各项指控展开调查,且一直隐瞒麦尼特斯基的死讯。
普京复位 狂喜不再
普京重回总统席位的可能性加重了人们的看法,即俄罗斯将会一成不变,不会更强大也不会更开放。复位有着重大的象征意义,尽管普京从不让权力流出他的掌心,但无独有偶,权力还是会外流,而这象征的不是进步而是后退。
民众郁郁寡欢的情绪与日俱增。在苏维埃帝国土崩瓦解后,这个国家的目标和命运变得模糊不清。历经七十年向乌托邦看齐的努力,上世纪90年代俄罗斯的目标只是成为正常的文明国家,然而在经历了两次车臣战争和本土最为成功的尤科斯(Yukos)石油公司的衰败后,2003年这一希望终于化作泡影。
普京一直在激发和调动民众对苏联时期的怀念之情。然而伴随其卷土重来复位在即的是克林姆林宫的统治者们对民众轻视,他们认为俄普通民众还不需要民主。两位数的收入增长也许能把诸多问题遮掩一时半会,但当增长放缓时,所谓的稳定局面就会成为死水一潭。
俄知名经济学家乌拉基米尔·茂(Vladimir Mau)表示从某些方面来看,俄罗斯的现状和苏联在经历20世纪60年代经济的短期复苏后,70年代及80年代初的“滞涨时期”有相似之处。那时原油的价格也很高且消费持续攀升,但是整个国家却笼罩在无望的情绪当中。对于受过良好教育的人来说生活是安逸的,但是社会的流动性却被党政官员堵死,期待和现实之间的鸿沟不可逾越。当原油价格下跌时,普通民众食品短缺的境遇和对享有特权人士的怒火成为了革命的催化剂。
俄现在的经济状况比苏联时期要灵活的多,但是民众对体制不公的失望情绪也一样高。产权保护的匮乏替代了食物商品的短缺,官员压榨的屈辱替代了排队领食的羞辱,更严重的是,民众悲惨暗淡的现实与政客豪言壮语的承诺依旧相去甚远。唯一不同的就是现在的俄中产阶级——他们的需求和期待远超出现行体系有力负担的——是否能扮演和过去一样的角色,与较为富足的苏维埃知识分子一起推翻苏联。
80年代的知识分子曾相信推翻腐朽的共产主义党政官员就可以让国家重回正常的发展道路。数以百万计的青年技术人员在面临于铁幕后度过余身、无法实现人生抱负的境遇时,也并没有想要推翻共产主义体系,但是当米哈伊尔·戈尔巴乔夫(Mikhail Gorbachev)开始推行改革时,他们马上成为中坚力量。
现如今,俄罗斯社会比那时要更加愤世嫉俗更加缺乏信任。即使是90年代苏联解体时,挑衅心理、仇恨情绪和民族主义也没有像现在这么强烈——34%的俄民众“想要枪杀”他们眼中麻烦的制造者。现在的中产阶级也远没有当时那么凝聚团结、理想主义,那么急切进取,茂表示“他们宁可更换国籍也不想改变祖国。”
这正好遂了克林姆林宫的心愿。苏联时期政府为与美国竞争大力发展教育科学,但最终在体制内部引起了难以控制的压力,现在的政府已经从这一错误中吸取了教训。这也是普京急切想要促成俄罗斯与欧洲其他国家免签证旅游计划的原因之一,另一原因是俄精英就能由此获得他们在欧洲财产的无障碍通道。
值得我们注意的是,俄民众并不会成百上千万的大规模移民,绝大多数人还是会心怀不满的留在国内。问题的关键就在于他们会做些什么。他们的失望不满能否转化为示威游行并试图改变现状?还是说这种情绪终将在墨守成规和犬儒主义中消磨殆尽?而后者在过去的十年已经给这个国家带去如此之多的负面影响。
与现在相比,苏联残存时期的经济滞涨范围更小,且创造的价值更多。对大多数人来说,现在的滞涨虽没有带来不适之感,但却让前景更加暗淡。也许要等三十年后,人们才会对体系需求更多,从而推进改革,但那时改革会是什么局面就很难说了。
感谢译者 GraceEl 点击此处阅读双语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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