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12.10] 前路堪忧

1930年代的教训

前路堪忧

2008年，世界躲过了第二次经济大萧条，皆因避免了重蹈引发第一次大萧条的覆辙。欧洲和美国尚有更多的教训要记取

Dec 10th 2011 | from the print edition



“你是对的，是我们干的，” 2002年本•伯南克在庆祝诺贝尔奖金获得者米尔顿•弗里德曼90岁生日时这样对他说。他指的是弗里德曼所得出的一个结论，即中央银行的主管们对那次经济大萧条中的诸多苦难负有责任。“还要感谢你，”这位日后的美联储主席继续说道，“我们再不会那么干了。”九年之后，伯南克先生的同行们在庆祝他们自己履行了那个诺言。“我们防止了一次经济大萧条，”英格兰银行行长莫文•金今年三月份告诉《每日电讯报》。

2008年世界经济所受到的打击与引起那次经济大萧条的打击是同等份量的。在2008年经济高峰后的12个月里，工业生产的跌幅与大萧条第一年工业生产的跌幅是也大体相当。股价和全球贸易跌得更多。但这次，萧条并没有接踵而来。尽管世界工业产量从高峰期下跌了13%，达到深度衰退的指标，但1930年代其下跌幅度更接近于40%。近来的危机中，美国和欧洲的失业率上升到仅10%多一点，而1930年代的失业率据估计高达25%。这一结果上的显著区别多亏人们记取了经济大萧条的教训。

什么使得经济大萧条如此漫长而深化，争论还在继续。一些经济学家强调是结构因素所致，如劳动力成本。阿米蒂•史利斯，一位经济史学家，认为“政府干预促使萧条成为了大萧条。”她注意到，富兰克林•罗斯福总统将农民以极为便宜的价格出售鸡只的行为定为非法，有关法律文件“消耗的纸张比自1789年以来联邦政府整个立法机构消耗的还多”。她的著作《被遗忘的人》在美国共和党人中极具影响。纽特•金里奇喜欢这本书。

然而，在经济学家中一个更为普遍的观点是，同时使用财政和货币紧缩政策会将一个艰难时局变成一个糟透了的时局。而这一回各国政府没有犯这样的错误。1930年代，各国政府都削减了预算，央行都提高了利率；而2008年的冲击之后各国政府几乎一致采取了扩张性政策。那次经济大萧条期间国际合作崩溃，导致了货币战和保护主义；而在2008和2009年各国领导人是站在一起的。莫文爵士所言非虚。

然而凑近了看,画面却不那么令人鼓舞。因为在两个重要--而且相互联系--的领域里,富国仍然可能犯在1930年代已经犯过的错误。所冒风险就是重犯财政紧缩的错误，而这一作法在1937-38年造成了美国大萧条时期的经济衰退。并且此次欧洲的债务危机诡异地与1920年代晚期及1930年代早期的金融动荡相似，其时各经济体在财政紧缩，银根抽紧和缺少最终贷款人的压力下像多米诺骨牌一样纷纷倒下。简言之，尚有更多的教训要记取。

自讨苦吃

刺激经济在2000年代比在1930年代容易得多。经济大萧条后引入的社会安全网体系意味着，现在的失业者有钱可花，这就为抵御经济衰退提供了缓冲，而无需政府的主动干预。各国在进行赤字预算时更加放松，并控制了国民经济的更大份额。赫伯特•胡佛总统在1929年经济大冲击后采取的公共建设工程，扩大消费和减税等一揽子措施还占不到当时GDP的0.5%。与之相比，贝拉克•奥巴马总统经济刺激计划的相同部分在 2009和2010两个年度都占了GDP的2-3%。胡佛的整个预算只占当时GDP的2.5%；奥巴马先生的预算占了 GDP的25%，包括10%的赤字预算。

罗斯福在1934年将财政支出增加到占产出的10.7%，在这一水平上美国经济保持强劲增长。到1936年，根据通胀调整的GDP重回1929年的水平。“新政”增加财政支出的举措在多大程度上有助于美国经济的复苏仍颇具争议。有些经济学家，如芝加哥大学的约翰•柯克伦和哈佛大学的罗伯特•巴罗的观点是，完全没用。财政措施根本不起作用，他们说。

然而，那些认为财政措施确实起作用的人倾向于认为，1930年代财政支出没有货币政策那么重要，他们认为当时的财政政策是使情况变糟的首要原因。在1989年的一篇文章中，伯南克先生和现任澳大利亚财政部长的马丁•帕金森写道，与其说‘新政’带来了复苏本身，“不如说它为自然复苏‘扫清了道路’。”其他人，比如保罗•克鲁格曼，认为刺激消费的措施扮演了更正面的角色。

然而，无论赋予货币和财政政策何等相对重要性，但在一点上是没有疑义的，即在经济大萧条期间同时实行货币和财政政策达五年之久，导致了情况再次恶化。罗斯福政府的财长亨利•摩根索在1935年担心“我们实在是在自讨苦吃，除非我们每年都持续减少赤字才能平衡预算”。受其影响，罗斯福于1937年敦促国会抑制赤字。



其时政府债务已达到前所未闻的GDP的40%（按当时的标准是个巨大的比例，但也只有今天德国债务比例的一半）。国会削减了政府开支，提高了税率，在1936至1938年间GDP减少了5.5%的赤字。比起希腊这两年面临的同样情况（见图1），那是一次更大的债务清理，但比希腊长期计划中的规模要小得多。同时美联储在1936年中期至1937中期加倍上调了银行准备金率，以鼓励银行从经济中抽回资金。财政部也根据黄金进口的水平限制了货币供应量。在1937和1938年期间，大萧条中的经济衰退造成实际GDP下跌了11%，失业率增加了四个百分点，根据计算方法不同分别为13%，或19%。

昔日的斯诺登们

如今的货币政策还未像美国在1930年代时转向紧缩。就在本期经济学人付梓时，人们预期欧洲中央银行（ECB）会宣布进一步减息。但是在很多地方财政政策却朝着紧缩的方向快速推进。奥巴马先生的经济刺激计划正在减速，各州和地方政府继续削减预算。共和党的总统侯选人在回应当年摩根索先生的观点，宣称以财政赤字刺激消费的作法于事无补，只是增加了未来纳税人的义务。而奥巴马先生，就像当年的罗斯福，开始强调削减预算的需要了。如果现行削减工资税和紧急失业救助的作法失效的话，明年全年的经济增长将会减少约一个GDP百分点。

美国不是唯一这么做的。在大卫•卡梅隆的领导下，高额负债的英国政府在2010年实施了一项严厉的债务清理计划，以避免人们对政府的信誉失去信心。所持理由与财政大臣菲利普•斯诺登1931年实行紧急财政紧缩预算时的观点相似，当时政府上调了税率，并削减了开支。但那一次，政府没有使人们重拾信心，英国被迫对英镑实行贬值并放弃了金本位。这一次，政府的措施确实使投资者增加了信心，人们看好公债收益；但英国仍然面临第二次经济衰退的风险，这在很大程度上归因于欧元区的困境。就是说，当一国政府着手实行财政紧缩政策时，向其指出可能的衰退风险总会是一种谨慎的忠告。

也有一些人说，紧缩政策不一定有害。2009年，哈佛大学的阿尔伯托•阿来西纳和西尔维亚•阿达格那发表了一篇论文，宣称预算紧缩也可能具有扩张性，特别是将重点放在削减政府开支，而非加税上时即是如此。降低了利率的紧缩预算将刺激私人借贷和投资，并且通过改变人们对未来税赋负担的预期，政府由此能刺激经济增长。另一些人对此表示怀疑。国际货币基金组织（IMF）在今年七月份的一项研究中发现，阿来西纳先生和阿达格那女士错误识别了紧缩预算时的一些事件，从而过度强调了预算削减的好处，而紧缩预算的典型结果是导致经济紧缩而不是扩张。

博科尼大学的罗伯托•佩罗蒂研究了预算紧缩时期经济扩张的例证，证明那几乎都与货币贬值带来的出口增加相关联。在1930年代，美国削减财政支出而产生的经济紧缩冲击在某种程度上因为改善了的净出口而有所减缓；1936至1938年间美国的贸易差额在GDP的0.2%逆差到1.1%顺差之间摇摆。现在，大多数国家都削减了预算，但不是每个国家都能通过增加出口来减轻痛苦。

1930年代货币政策的重要性可能提示我们，中央银行能够抵消财政紧缩所带来的负面效应。2010年IMF写道，英国的扩张性货币政策应能减轻大规模削减预算所带来的紧缩冲击，而且“为持续复苏奠定基础”。而现在英国已接近于经济衰退，失业正在增加，意味着央行能发挥的作用是有限的。

在欧元区实行紧缩政策是最具戏剧性的 -- 它无法承受。在非浮动汇率或没有最终贷款人的情况下运作，它现在的困境伴随着1930年代早期金本位时代的痛苦回响。

1920年代中期，在对最初不适当的战争赔款计划进行了修改后，法国和美国的债权人看到了遭到重创的德国经济快速增长的可能性，于是开始涌入德国。巨大的资金流支持了德国发行政府债券，使得工资猛涨。当时的德国经历了信贷驱动下的经济繁荣，就像20世纪中期人们在欧洲周边国家所看到的。

到1928和1929年，聚会结束了，资金开始倒流。首先，投资者将钱汇到美国，在高涨的股市中赌一把。而后在金融恐慌的作用下，投资者迅速撤离了德国。为保住其黄金储备，德国国家银行（Reichsbank）被迫提高了银行利率。外国资金的突然抽离，以及由于早期的繁荣带来的难以为继的高工资使其无法靠出口来保持经济增长，德国转而实行了财政紧缩政策以平衡它的债务，就像现在爱尔兰、葡萄牙、希腊和西班牙所做的一样。实行浮动汇率的国家尚有一线希望抑制资金外流：汇率有可能下跌，从而促进出口。但是德国的汇率是由金本位固定的。竞争力的恢复只能通过缓慢地降低工资来实现，即便在失业上升的情况下也是这么做的。

当螺丝拧紧之后，银行开始处于压力之下。奥地利的经济面临的麻烦与德国的类似，1931年，奥地利最大的联合信贷银行（Credit Anstalt）的倒闭触发了银行间信心的丧失，并迅速蔓延。当压力在德国积聚时，世界经济大国的领导人频繁接触，讨论对连遭打击的德国经济予以救助的可能性。但债权人尤其是法国人不愿减免德国的债务和战争赔款。

意识到最终贷款人的缺失将加重恐慌，英格兰银行行长蒙太古•诺曼提议创建一个国际贷款人。他建议成立一个基金并注资2.5亿美元，并运用杠杆机制增加7.5亿美元，授权借贷给需要资金的政府和银行。这一计划，也许太过中庸，根本行不通，因为法国和美国不喜欢，而它们拥有启动杠杆机制所需的黄金。

于是乎多米诺骨牌坍塌了。就在联合信贷银行（Credit Anstalt）破产后两个月，德国的一家大银行 Danatbank 也倒闭了。德国政府被迫实行资本控制，并终止了黄金支付，即实际上使货币与黄金脱钩。德国经济崩溃了，1930年代的噩梦开始了。



所有这一切我们都再熟悉不过了（尽管现在没有哪个欧洲国家会再选一个希特勒上台）。成为欧元区成员国，就像坚持金本位一样，意味着不具竞争力的国家无法通过货币贬值减少贸易赤字。紧缩政策带来的是衰落的恶性循环，榨干内需，增加失业,从而减少财政收入,维持高额赤字，并耗尽人们对银行和政府债务的信心。当周边国家的居民将他们的钱转移到核心国家更安全的银行时，就意味着货币供应体系衰落了，就像1930年代发生的一样（见图2）。与债权国的高层会晤从未停止过。但没有最终贷款人。尽管欧洲金融稳定基金（EFSF）比当年的诺曼计划往前迈了一步 -- 二者惊人地相似 -- 欧元区领导人还需借助金融杠杆设法将资金规模从当前的4400亿欧元增至2万亿欧元。

即使他们成功了，那仍将是杯水车薪，无法结束欧债危机引起的恐慌。意大利市场的混乱驱使投资者先入为主在欧元区其他地方降低他们在银行和政府债券的风险敞口。甚至经济相对强劲的国家如法国和荷兰也无法脱逃。无论一国经济的财政状况如何安全，由恐慌引起的短期偿债能力不足会驱使其破产。

历史无需重复自己。当年诺曼领导下的英格兰银行成立于17世纪，负责在需要时向政府放款，央行都有借款给政府的义务，而其他银行没有此义务。欧洲央行（ECB）能够承担这一角色。在欧洲央行的章程中禁止其直接从各国政府购买国债，但它可在二级市场购买债券。它已经断断续续地这么做了并可能会宣布其系统性购买债券的意向。它拥有无限制造币的权力，这使它能令人信服的宣布其从任何愿意出售的债市中收购债券的意愿，这样就去除了恐慌及其传染性的主要根源。

本周就在欧洲领导人峰会于12月8日至9日在布鲁塞尔召开之前，法德两国提议采纳一项对欧元区成员国具有法律约束力的预算“黄金法则”。欧洲央行（ECB）的新总裁马里奥•德拉吉暗示说，这将作为一个财政协议被通过，ECB 将更大规模地购买债券。然而，他所说的规模有多大，尚不明了。詹斯•魏德曼是德国中央银行（Bundesbank）行长，也是欧洲央行（ECB）理事会具有影响力的成员，他清楚地表明 ECB “一定不是”欧元区的最终贷款人。

路通何方

按现在的发展趋势，发达国家的情况在转好之前还会恶化。在现有的政策下，2012年美英两国的经济增长大概低于2%，很有可能两国都会进入经济衰退。欧元区的经济衰退也是有可能的。欧洲央行可通过放松货币政策来改善欧元区的经济前景，但普遍实施的紧缩措施及不确定因素是很难克服的。就像1931年和2008年，一场严重的金融危机可能造成产量的大幅下降。反过来那更将给欧元区那些为避免债务拖欠而挣扎的国家带来更多的压力。

1931年恐慌已成气候，一个又一个国家面临着资本外逃的风险。抵制银行和资金外流的努力带来的是在面临压力的经济体中实施一轮紧似一轮的财政紧缩和货币供应的大幅削减，从而导致了产量和就业的大崩溃，将痛苦的经济下滑带入了大萧条。其结果也就结束了金本位制，解放了的央行开始增加货币供应，使各国经济再次膨胀，促进复苏。今天欧洲央行（ECB）已拥有所需的工具来拯救局面，而无需分裂欧元区。但是，欧洲央行和欧元区的各国政府拥有多种选择方案这一事实并不意味着他们会实施这些方案。



金本位的崩溃带来了经济复苏，但也造成了可怕的经济破坏，当各国构筑贸易壁垒以阻止那些来自货币贬值国家的进口洪流时，即是如此。为解决失业问题而选举出来的政府尝试诸如工资及物价控制，产业联盟等等各种政府干预手段，而这通常会阻碍由扩张性货币和财政政策所激活的经济复苏。在受冲击最严重的国家，长期受困的公民转向了法西斯主义以寻求某种虚假的解脱。

当今世界与1930年代相比处于更有利的地位以应对灾难局面。当时，大多数大的经济体都实行金本位制。如今，欧元区的经济只占世界产出的不到15%。在发达国家中，失业虽然很糟糕但不会像1930年代那样导致赤贫。当时，世界缺少一个全球领袖；如今，美国也许仍然可以承担起乱世中灾难应急反应协调者的责任。国际机构更强大了，民主机制也更稳健了。

尽管如此，旷日持久的虚弱经济促使人们对自由资本主义的价值进行广泛的反思。一些国家一直在为稀缺需求而争吵，现在转而干预货币市场 -- 瑞士法郎对欧元的升值让瑞士很不开心。美国参院寻求利用关税对它所称操纵货币的中国实行惩罚。在欧洲，欧元危机的乱象鼓舞了一些丑陋的民族主义分子，其中一些人是种族主义者。与纳粹主义摧毁欧洲大陆所造成的恐怖相比，这些人的极端主义还算是温和的，但也不受欢迎。

这种情况还不到无可挽救的地步。但拖得越久，就越难挽救。1930年代的教训在2008年金融危机的打击之后，为这个世界免除了大量的经济阵痛。回顾大萧条时期其他的重要教训还为时不晚。而忽略它们，历史很可能会重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