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12.17] 孙子和软实力兵法

中国在海外

孙子和软实力兵法

中国正在使用一种新的工具来加强其国际影响力。这种工具用对了吗？

Dec 17th 2011 | Beijing, Guangrao and Huimin | from the print edition



在黄河三角洲上的惠民县内，地方官员的热情被中央“展示中国的世界魅力”这一号召点燃了。小伙子和小姑娘们穿上了古代的军服，整齐地正步走上被雨水打湿的露天舞台上。他们的表演是为了纪念一位公元前6世纪的兵法大家－孙子。他写下的那些短小精湛的妙句在世界范围内广受管理精英们的热爱。地方干部们坐在塑料椅子上，面无表情地冒雨观看演出。

惠民县自认是孙子的故乡，因此也就是一种古代学说的发源地。地方官员相信这种智慧可以向世界证明中国的吸引力。举办这场雨中展出的这一天据说是孙子的诞辰。组织者试图利用烟火和一台大型数字屏幕来煽动人们的热情。屏幕上的图片展示着这位长须智者和他那部短短的著作－《孙子兵法》，一本6000字的小书。中共报纸－人民日报的记者们站在雨篷之下，将这次盛会的实时视频传到网上。虽然很多本地人呆在家中没有前来观看，全世界可以看见这一盛事。

一家当地宾馆举行了一个孙子讨论会。中国国防大学的刘春志少将（译注：原文军衔误），同时也是中国孙子兵法研究会的领导人，告诉今年前来观展的群众：孙子是“世界人民财富”的一部份。他也提到孙子著作的推广是“加强中国软实力的重要一步”。也许孙子写的是兵书，但是在惠民开会的学者们更喜欢把它描述为一个和平主义者。证据呢？这位智者最著名的见解之一就是：“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于是中国的孙子爱好者们问道，还有什么更好的证据能说明中国自古以来就爱好和平呢？

决心说服美国自己并没有恶意的中国领导人们也在孙子身上寻求帮助。2006年胡锦涛主席赠送乔治·布什总统丝绸制的双语版《孙子兵法》（看来这似乎并不是要向布什攻打阿富汗和伊拉克献策，而是向其暗示本可不战而屈人之兵啊）。中共最高机构－中共中央政治局常委第四把交椅的贾庆林曾在2009年说过，孙子应该被用来促进“世界的持久和平和共同繁荣”。今年7月，北京的人民大学向访华的美国参谋长联席会议主席－海军上将迈克尔·马伦赠送了一本《孙子兵法》。

中国自古以来就一直很以孙子为荣。毛泽东就很崇尚孙子，在国共内战时甚至派出手下进入敌境帮他找一本《孙子兵法》[注1]。但是中共开始强调建立软实力这个概念还是相对较近的。软实力一词是20年前由哈佛大学的美国人约瑟夫·奈所发明的。他是美国国家情报委员会的前主席，也是五角大楼的一位高级官员。他发明这个词是为了描述“通过吸引力而非威逼或利诱达到目的的能力”。胡主席2007年在讲话中用到这个词，标志了党内思想的一种转变。整个20世纪90年代，直到21世纪初期，中国都一直大力宣扬邓小平的标语“以经济建设为中心”。而在过去十年内建立软实力的想法已经开始冒出头来，成为中共新的重点战略。

奈先生在他2008年出版的《领导的实力》一书中将软实力和孙子联系起来。他说《孙子兵法》总结了“最高水平的成就在于不需要打任何仗，因为开战就象征着政治失败”。他也说要想成为一名“高明的”战士，必须要同时理解“利用吸引力的软实力和利用威逼的硬实力”。

胡主席可能直到2007年才在公开讲话里采用奈先生发明的这个词，但是他2002年上任以后不久即开始试图把中国营造成一个更具吸引力的品牌。2003年6月一小群高级宣传官员和外交政策专家们第一次在北京开会，讨论软实力的重要性。当年晚些时候官员们开始用一个新词－“和平崛起”来描述中国的发展。他们的讯息就是－历史上有一种规律，即新兴强国会和已确立地位的强国之间发生冲突，而中国将是这种规律的一个例外。这条标语出现才几个月，官员们决定将其修改。他们担心即使是“崛起”一词也过于狰狞。于是该标语被改成了“和平发展”。胡主席也采用了“和谐”一词，在很多讲话中提到了中国在追求一个“和谐世界”和一个“和谐社会”。


从红宝书到小红靴

这么做产生的结果是好坏参半的。在西方国家一路下滑的时候，中国的经济模式看上去很是不错。国家和市场双重引导的发展似乎获利甚丰，而中国的成功将国有企业应该在经济中扮演更大角色这一理念发扬光大。世界各地的商人对中国的国有产业和私有产业都报以赞赏。中国在非洲国家内的投资受到广泛的欢迎，改善了非洲大陆的经济。但是经济模式和政治模式是不可分割的，正如阿拉伯之春显示，专制主义在西方或任何其它地方不受欢迎。中国以金钱衡量的硬实力当然是在增加，但它这种硬实力的草率使用并没有招致好评。它在2009年哥本哈根气候变化大会上的尖锐表现，它在2010年和日本就捕鱼权的纠纷以及它最近在南中国海更为独断专行的行为都造成了各国对其不断发展的实力本质的一种深深担忧，即使是那些一度曾认为中国的崛起基本上是有益的几个邻国现在也有同样感觉。再加上中国一直以来在内部压制异议，控制互联网以及阻挠公民社会的发展这些行为，这样的担忧被进一步加深了。

中共并不这么看。在今年10月的大会之后，党内的中央委员会宣布软实力的推广已经产生了“明显的收益”。但会上也提到急切需要进一步的努力。许多中国人也这么看。现在“和谐”一词被中国老百姓用来代表压制异议的讽刺用语。在国外，中共官员斥资数十亿美元来打造可与美国有线电视新闻台（CNN）和纽约时报这些软实力品牌相媲美的全球媒体大公司，以尝试争取到更多西方观众。1月一位省级宣传官员抱怨说美国只有世界5%的人口，却“控制”了全球75%的电视节目。他写道：“加上一些品牌和产品的影响，诸如好莱坞，肯德基，麦当劳，牛仔裤和可口可乐，美国文化已经几乎渗透了全世界”。

中国受到自身当代文化缺少全球吸引力的限制。它的音乐没有几个外国粉丝，实际上，中国本身的年轻人更喜欢香港，台湾，新加坡和美国的歌手。它的政治意识形态几乎没有追随者：毛泽东和他的红宝书也不像20世纪60年代那样广受西方反文化运动追捧。惠民县孙子典礼上迈正步的士兵不算，中国官员现在完全清楚要对海外推销中国一定要避免提及专制主义。2008年北京奥运会开幕式的壮丽表演上中共和其意识形态几乎都没有被暗示到。因为要推销现在那么困难，中国就必须要更大程度上依赖遥远的过去了。

中共对于奈先生认为软实力主要来源于个人，私有产业和公民社会这个观点并不买账。于是政府开始带头促进一些它认为对世界有吸引力的古代文化偶像。但是即使在古代文化上可供选择的选项也不多。佛教本身是外来物，现在因为达赖喇嘛的关系而无法弘扬。而佛教和本土宗教－道教都与无神论的共产党教义格格不入。这样一来可选的人物就只剩几个了。

排在最前列的就是孔子。很少有西方人可以引用哪怕一句孔子的语录。但是大多数人都把孔子看成一位蓄着长须,妙语如珠的智者，比美国那肤浅的消费主义可深刻多了。中共正在把他宣传为一个类似圣诞老人[注2]的人物，当然是摒除了所有那些不敬的喜乐感。这位贤者的学说在几个世纪以来的专制统治发展上起到很大帮助，但这一点被中共粉饰了起来，取而代之是强调其学说内一些动听的教诲：仁爱，义理，以及（对胡主席很重要的）和谐。因此2004年中国开始在国外设立语言学院时，就以孔子的名字为其命名。现在世界各地共有300多间孔子学院，其中大约四分之一在美国。

但孔子也有他的问题。毛泽东和他的同僚们认为在他们摧毁的封建系统里，孔子学说是关键的意识形态，将整个封建系统胶合在一起。因此，试图推广他将会受到党内日益增加的意见分歧攻击。1月，在大肆庆祝下，国家历史博物馆在其入口前方，天安门广场边立起了一座高9.5米的孔子青铜像。三个月之后这座雕像被悄无声息地移走了。这位贤者的雕像立在离中国共产党的最高圣地这么近的地方使得一些党内的强硬派勃然大怒。他们认为这是对斜对角挂着的毛泽东巨像的不尊重。

孙子的问题就没那么大了。他是著名的中国古代思想家中惟一一位在共产党当政期间几乎没有受到过任何攻击的。20世纪70年代时他被作为一种形象，象征了毛主席和其厌恶的领导作斗争的经历。1975年发表的一份典型传单上提到，孙子的故事为“批判右倾机会主义错误军事路线”和“批判孔子被动思想”提供了有用的指导。中共党内现在仍然把孔子放在推动软实力活动的前沿位置，但是孙子正在慢慢赶超中。

这其中一部份原因在于西方对于孙子的热情意味着推销他并不困难。《孙子兵法》被那些缺乏点子的饭后演讲者[注3]广泛使用。例如（原文取自翟林奈1910年的译本，也是第一部权威英语译本）：“全国为上，破国次之”，“兵者，诡道也”以及“将军之事，静以幽，正以治”。在凝练隽永的短语这一点上孙子赶超了圣诞拉炮业者[注4]整整2500年。

在西方孙子的格言被用在几乎所有的人类活动上，从会议室到卧室无所不包。出版业靠着孙子的衍生作品大捞特捞，包括像是《孙子成功法：怎么用兵法来掌控挑战，达成生活中的重要目标》（2003年，杰拉德·迈克尔森和斯蒂文·迈克尔森著）这样的励志书籍，《女性的孙子兵法：在企业内制胜的方法》（2011年，贝琪·西兹朗克尔著）这样的商业书籍，还有《高尔夫和兵法：孙子不朽的战略如何帮你提高水平》（2006年，唐·韦德）这样的体育书籍。亚马逊上光是名字带有孙子的书籍就有1500本之多。美国名人帕丽斯·希尔顿本身也喜欢自创一些格言，诸如“不管去哪里都要穿得靓，生活太过短暂，没时间随大流”，她据说也是孙子的阅读者之一（见图）。



从更严肃的角度来说，亨利·基辛格在他最近的一本新书《关于中国》内透露了他在20世纪70年代作为美国国家安全顾问访问中国时的经历。当时他看到中国的官员似乎从《孙子兵法》中提取了不少古代战略智慧，让他非常钦佩。他注意到毛泽东的外交政策方向“受到的影响更多来自孙子，而不是列宁”。对于一些历史学家来说毛泽东是一位危险且喜怒无常的暴君。对基辛格来说，他是“一位孙子的好弟子，学会了同时贯彻看上去南辕北辙的战略”。基辛格在书中题为“中国的现实政治[注5]和孙子兵法”的一章内激动地写道：西方在两兵交接时崇尚英雄主义，而“中国的战争理想则更强调微妙，间接以及相对优势的耐心积累”。这无疑是这位西方卓越的现实政治实践者对中国的一种赞扬。基辛格本人利用不含意识形态的外交手段最终促成了1972年尼克松总统的访华。

但是如果看得更仔细些，你会发现孙子兵法不适合作为软实力工具的一些缺陷。中国要把他重塑为一个和平之人的尝试最终会撞上一个大问题，即他的书本质上还是一本指导如何在战争中获胜的兵书，不管是毛泽东还是美国军队都仔细对其进行过研究。马萨诸塞州威廉姆斯学院的山姆·克雷恩提到在伊拉克阿布格雷布监狱虐囚丑闻期间，他很乐于告诉所有参加他的孙子课程的学生们（其中一些准备入伍）《孙子兵法》告诫将领要善待囚俘[注6]。但是，他也提到：“我认为之所以[这本书]这么放之四海皆准，一个很无情的原因就是战争和竞争的普遍。战争并不是西方的发明，中国人自古以来在战争上就是非常高明的”。

美国战略家阅读《孙子兵法》通常不是把中国理解成一个富有吸引力和说服力的软实力持有者，而是将其看成一个潜在敌人。美国中央集团军司令部的一位心理战军官，少校理查德·达文波特在2009年的《武装部队月刊》中提出中国正在利用孙子的建议针对美国发起网络战争。作为罪证的其中一句引言就是“上兵伐谋”。

明福特教授表示他对此深感困惑。“我直接读中文原本看得很吃力，这是一本非常古怪，且特别令人不快的小书，其中的内容组织极度零乱，由一系列很可能本身都已是断章残句的文字堆砌而成，整体来说有很多内容重复，可学习的东西少得出奇。”他把这本书（其作者是谁目前还有争议）称为“基本上是一本短小的法西斯手册，其中讲述怎样应用一些似乎合理的想法来彻底摧毁其他人类”。

一些中国人也公开表明利用古代文化来传播软实力是一个很糟糕的想法。人民大学的庞中英认为这并不会帮助中国提高其国际地位。相反的，身为前外交家的庞教授说，这突出了今天中国面临的他称之为“思想贫乏”的现象。“没有中国模式，所以人民只好回头看孔子和孙子。”庞教授认为民主是软实力的最好来源。胡主席对这个观点完全忽略。

正如奈先生所见，在一个国家的文化包括了“普世价值”[注7]以及其政策“推动他国可以分享的利益”时，软实力成功的机会较高。但是中国的软实力推进正伴随着中国领导人对于普世价值这一概念日益强烈的抵触。在中国的领导人中，温家宝总理是最接近支持普世主义观点的，但他孤掌难鸣。

至少在惠民县，温总理的观点似乎有些支持者。去年该县一年一度的孙子研究会的主题就是“孙子兵法的普世价值和其在非军事领域的应用”。但是地方官员更关心的是推动惠民县的经济。县上单调的主街道被一家24小时的麦当劳前方的五彩灯光照亮。孙子被看成是有巨大潜力的经济增长引擎，可以吸引游客来到这个农业偏僻县城观光。2003年，斥资6500万人民币，该县开放了孙子兵法城，这是一个巨大的仿古建筑景点，雨中的孙子诞辰庆典就在其中举行。惠民县已把县内的主城区更名为孙武镇（孙子的姓名）。

兵法城外巨大空旷的停车场和它几乎空无一人的庭院意味着该县正在苦苦挣扎之中。据惠民100公里处的另一个县－广饶县最近几年也自称为孙子故乡，引发了激烈的竞争，进一步加剧了惠民县的问题。广饶县的轮胎，石油化工及造纸产业使它比惠民县富裕得多。6月该县举行了它自己的孙子主题公园奠基仪式。 中国媒体宣称该公园将于2013年开放，总耗资将是惊人的16亿人民币。

但是就是广饶县要把孙子变成一个软实力偶像也是困难重重。4月在南部700公里处的上海迪斯尼公园开始动土。迪士尼宣称该乐园将会包括世界最大的迪士尼城堡。该项目将耗资240亿人民币，预计在5年之内开放。政府新闻机构新华社在其网站上发表了一份评论，将这样的主题公园称为“各国软实力竞争的一大平台”。相反，一篇被广为转贴的博客表示此项目令人沮丧。它说，迪士尼乐园象征了美国的软实力“最终战胜泱泱5000年历史的中华文明”。

孙子的一句名言很适合现在中国的状况：“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如果中国想要影响世界，它需要努力思考它在国内所推行的价值观。

译者注

1 － 1936年10月22日，红军二万五千里长征刚刚胜利结束后不久，鉴于迫切“提高干部政治文化水平之用”，毛泽东就在《给叶剑英、刘鼎的信》中写道：“买来的军事书多不合用，多是战术技术的，我们要的是战役指挥与战略的，请按此标准选买若干。买一部《孙子兵法》来。

2 － Father Christmas，为英语国家流传的一个和圣诞节有关的老人形象。最初和圣诞老人Santa Claus不同，他虽然也代表节日欢乐气氛，但不会发送礼物，也不是专门和孩子相关的一个人物。在英语国家内，这一概念后来和圣诞老人结合，现在两者意思一般都是互通的。这里主要是指出其与孔子宣传的和蔼，慈爱，智慧的形象吻合。

3 － after-dinner speaking，饭后演讲，为演讲中的一种形式，一般会就一个重要议题进行讨论，但是和别的演讲不同的是饭后演讲的中心要素是幽默。而且使用的幽默不能太过直白，要和内容相关，和演讲主题呼应。一般饭后演讲中短小隽永的妙语是很重要的。所以孙子引言很受欢迎。

4 － Christmas cracker，在英国和英联邦国家庆祝圣诞常用的一种玩具，即拉炮，通常拉炮使用过会内藏一个小玩具，塑胶模型或是一张小纸条，内含一句格言，妙语或一个笑话。这儿是指在写短小妙语上孙子很有一套。

5 － Realpolitik，现实政治，指以实力和现实利益考量为基础，不问意识形态，道德差异的政治或外交手段。和现实主义，功利主义有共通之处。在美国该政治哲学是由尼克松总统和基辛格引入的。

6 － 《孙子兵法》作战篇：“卒善而养之，是谓胜敌而益强”

7 － universal values，普世价值，即任何有道德心的人，不论出身，民族，文化，宗教，教育都共同具有的价值观。对该思想主要的争议围绕在是否存在普世价值，以及什么道德价值属于普世价值这两点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