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整个赴华宣教史上,代表西方世界的宣教士,始终是远近各处多方势力争端的替罪羊,在各种政治经济冲突中担惊受怕。自从戴德生于1854年3月1日踏上吴淞口那一刻起,他便需每天面对各种天灾人祸的威胁,而“历险”也成为整个内地会的主旋律。由于他和同工们频繁地深入内地旅行布道,在穷乡僻壤与草根民众同吃同住,环绕他们的风险因素远远大于定居通商口岸的宣教士们。但是“兰茂密尔团队”(Lammermuir Party)赴华十周年之际,[1]戴德生回顾以往,数算恩典,发现内地会同工的“耗损率”奇迹般地低于同期赴华宣教士的平均数。[2] 1895年10月震惊中外的古田教案[3]发生之后,内地会和其他在华差会一样,与哀哭的人同哀哭。没想到,三年后内地会也出现了第一位殉道士,明鉴光(William S. Fleming);一起遇难的还有苗族第一位信徒,潘寿山。有人认为,这桩在贵州发生的谋杀案可以归因为“百日维新”[4]失败之后,全国守旧势力所爆发的复仇情绪。当时川东余栋臣的“反洋教起义”正在邻省四川如火如荼、风起云涌。[5]而三湘文人周汉撰写刻印的反教言论也遍传天下。有宣教士散发福音书册的地方,就有人散发排外反教的书册和揭帖。[6]全国上下到处都酝酿着一股杀洋人、烧教堂的戾气。“洋鬼子”们撺掇汉人忘祖背宗已属大逆不道,若还要怂恿向来在社会最底层的“苗子”上进自强,则更是动摇了传统的社会结构——一场悲剧在所难免。过去对明教士殉道的介绍比较简约,一方面是因为被一年多后大规模的庚子教难的惨剧掩盖,另一方面也因为英国内地会的相关资料比较单薄。现在笔者结合纽澳版《亿万华民》(China’s Millions)的内容,以及其他中西史料,重现这段历史,以飨读者。
“福音鲨鱼”明鉴光[7]
明鉴光原名William Small Fleming,亲友们亲切地叫他Willie。他于1867年9月25日出生于苏格兰的布劳提渡口(Broughty Ferry),家里有三个姐妹,一个兄弟。十七岁那年,他成为一名水手,一做就是五六年,最后在澳大利亚安顿下来。通过参加阿德莱德(Adelaide)基督教青年会(YMCA)在皇家剧院的聚会(Theatre Royal services),Willie归信基督;信主之初,他便认识到,个人灵修和团体敬拜这一“双规制”的重要性,因此属灵生命成长很快。由于他出生基层,所受教育有限,对圣经和教义几乎一无所知,但是他如饥似渴地补习圣经知识,成为那几年里青年会查经班里最积极求道的学生,并很快随同其他弟兄进入各贫民区,挽回失足青年。他在洋海陆地两种世界的人生经验,以及对同龄人共情同理的诚挚之心,乃是对这一事工很好的预备。后来,Willie还和一群志同道合的属灵同伴,在快乐谷自来水厂(Happy Valley Waterworks)的工友中发起主日露天布道会。这一事工所结的果子,在他殉道之年,仍是众人中的见证。他分享福音的语言,虽然粗浅直白,甚至难免冲动兴奋,却始终带有能力,令人印象深刻,并以真诚和善意赢得很多朋友。在服事过程中,他慢慢意识到,神对他的呼召乃是海外宣教,于是他又参加了城市布道团(City Mission)的华侨事工,热心帮助当地华人,带领他们信主。
离开海上生涯后一年,Willie便进入莫顿牧师(Rev. William Lockhart Morton)在贝莱尔之舍(Belair Lodge)成立的培训之家(Training Home)[8] 接受装备,预备自己成为宣教士。在第一批那五名神学生里,他不算善于读书的人,但他坚持不懈地发奋用功,最终完成了三年的课程。经过两年半左右的观察,中国内地会的纽澳分部终于于1894年10月10日正式录用他。翌年1月20日,Willie从悉尼搭乘“卡特顺姆”号(Catterthum) 前往中国,因为他的水手背景和海上经验,他获准在船上做工,抵偿船票。一个月后,他抵达上海,开始艰难的汉语学习,并获得了一个中文名字——明鉴光。
1898年9月6日,明教士离开贵阳旅行布道,经过清平县城(Ch’ing-Ping hsien)时遇到卜庸德(H. E. Bolton)教士的仆人,从仆人口里听到卜教士在旁海(Pang-hai)病倒的消息,便马上前往探望,发现卜教士确实病势沉重,立即安排他回贵阳调养。卜教士于9月24日(周六)抵达首府,按韦思德(Webster)医生的诊断,至少需要两到三周的彻底调养。因此贵阳宣教站的负责人文藻(Thomas Windsor)教士[11]写信给明教士,指示他把旁海宣教站锁好,交给当地信徒看管后,不必久居,因为贵阳更需要他。[12]
我相信你会在为祂所作的工中享受主的美善,“去,努力做工,从祂得力,为祂耗尽”(spend, and be spent)。遵行天父旨意时人会有一种特别的喜乐。我希望你被主使用之际,也赢得了灵魂。为灵魂而饥渴吧。有人曾说我是“福音鲨鱼”(gospel shark)[15],因我和他提起他的灵魂。如果所有教会会友都是“福音鲨鱼”的话,神的教会该有多么壮观呢?哦,主,我们的神,把对灵魂的负担压在你仆人的心上吧![16]
第一位苗人信徒:潘寿山[17]
潘寿山是一位在黄平州(Huang-Ping)出生长大的黑苗[18],有泥水匠的手艺,1880年左右携妻搬到贵阳谋生,不久便听到福音。内地会首位驻贵阳的宣教士巴子成(James Broumton)为他们夫妇施洗。1895年,当陈教士(Samuel R. Clarke)准备在贵阳开拓苗人事工时,便请潘先生做他的语言老师。黑苗没有自己的文字,但用诗歌的方式代代相传保留了很多传说,潘先生从小一一背熟,成人后仍能记诵,其中有些故事接近圣经中有关创世和洪水的记载。他把这些口传文学记述成文字,还协助陈教士编译整理出一套英语和黑苗语对照的字典和入门读本。
1896年8月,洪教士夫妇(Fred & Ellen Webb)准备在黑苗人中建立宣教站,好不容易在旁海集市附近的苗寨租到半间只有三面墙的简室。汉人先是吓唬他们说住在“苗子”中间不安全,要护送他们出境;见他们不为所动,索性动手拆房子、抢东西来硬赶他们,甚至聚集了一百五十多名匪徒上门闹事。陈教士为此赶来调解,洪教士在各种软硬兼施面前坚守岗位,慢慢租下整套房子,修葺干净。汉人无可奈何之余,更加记恨把宣教士带进苗寨并忠心协助他的潘传道。到了第二年,洪教士夫妇因为健康原因,不得不离开,从5月起由卜庸德教士接手,潘传道继续留下来做他的助手。卜教士为苗人办了一个小学,教二十来名男孩读写汉字和苗文。后来有位叫潘思印(Pan Si-yin音译)的苗人信主受洗后做了老师,和潘传道一起配搭事奉。[19]卜教士的一些旧信中留下了关于这段时期的珍贵记录:
驻重庆的英国领事烈敦(Litten)于1899年1月间来到贵阳,和云贵总督崧蕃和贵州知府王毓藻一起查办此案,积极要求将肇事者和涉嫌人绳之以法。据烈敦的观察,作为封疆大吏,崧蕃显得冷漠无情,即使两三次面谈之后,仍然觉得这是件无关紧要的案子。这件凶杀案最终以许、田两名凶手处决(1月26日),从犯监禁,文官武官革职降级,头人夺去功名,悬赏五百两银子捉拿其余逃犯,赔偿22000两而结案。作为民间差会(非政府组织),内地会对这一国际案件的交涉和判决,几乎没有发言权。[34]戴德生虽然知道对明教士苏格兰家人的赔偿,完全是英国外交人员的要求,绝非贵州同工们的意思,他仍做最后的努力,写信给内地会伦敦总干事史洛恩(Walter B. Sloan),请他协助婉拒这笔抚恤金:[35]
《北华捷报》(The North China Daily News)驻渝记者写道:“狂徒杀害宣教士的事,请允许我说,我们已经习惯了。但是这样一件冷血得手的案件,对我们而言还是第一次听到。明教士原有逃生的机会,但他勇敢地去救助苗人传道,并因此遇害。这样的英雄精神配得最高的荣誉。毫无疑问,禾场上有这样的人,华夏大地被说服脱下旧衣、穿上新人的日子不会太远了。”[38]
新中国成立之际,也就是凯里冤案半个世纪之后,五十万黑苗人中,约有百来名正式受洗的信徒(0.02%)。[43] 建国七十年的风风雨雨中,黑苗教会艰难缓慢地成长着,时至今日,三百万黑苗总人口中约有七千名信徒(少于0.5%)。[44] 虽然从比例和人数上都有所增长,但是从宣教学的角度而言,信徒人数少于该民族总人口2%,便是“未得之民”(unreached people group)。不仅如此,也没有基督工人长住黑苗人中委身于拓荒植堂的异象,所以也可以说,黑苗也是“未被领养之民”(unengaged people group)。[45]
再来说“是”。1898年为明教士和潘传道收尸殓葬、1901年调查凯里冤案的党居仁,在安顺一带推动的花苗事工,却得到了神超乎寻常的祝福。当党居仁为苗人翻译圣经时,当地苗寨甚至以为他就是传说中会把苗文带回来的“苗王”。随着圣灵工作的展开,苗民开始大批归主,甚至远在云南的苗民也慕名而来。党居仁不忍心他们长途跋涉,就写信介绍他们去离家乡比较近的昭通找圣道公会(United Methodist Church Mission)的宣教士柏格理(Samuel Pollard),间接促进了滇东苗寨的灵魂大丰收。党居仁生前为6449名苗人施洗,当时安顺一带约有5590名定期领圣餐的苗人。[46] 1915年,文藻、党居仁和柏格理三位资深同工在两个月内相继去世;第二年,陈教士也被主接去。但云贵少数民族事工仍然继续发展。一个世纪之后,贵州四十万大花苗中信徒比例达到八成。[47] 相形之下,黑苗教会的凋零更加令人扼腕。
[7] 这些背景资料,综合了Phillip Edgar Brotchie, The Importance of the Contribution of Australians to the Penetration of China by the China Inland Mission in the Period 1888-1953, with Particular Reference to the Work of Australian Women Missionaries, Appendix IV: Biographies of Australian CIM Missionaries who Served in China, No. 199 – William (Willie) Small Fleming; 1899年1月号纽澳版《亿万华民》第2页“The First C.I.M. Martyr”中转载的阿德莱德青年会会刊 Our Herald刊登的纪念文章。
[16] 引自:“The Murder of Mr. W. S. Fleming,” China’s Millions, Australasian Edition, Feb. 1899, 1-3.
[17] 有关潘传道的生平,取自:S. R. Clarke, “Pan, the Evangelist,” China’s Millions, British Edition, July 1899, 121. 在1899年的报道中,潘传道的名字被拼成Pan-ta-ie(如:“Particulars of Mr. Fleming’s Death,” China’s Millions, British Edition, Feb. 1899, 22),或Pan-Ta-yeh (如:“The Murder of Mr. W. S. Fleming,” China’s Millions, Australasian Edition, Mar. 1899, 1-2.);但后来的很多文献,则显示为 Pan-sheo-shan(如:Samuel R. Clarke, Among the Tribes in South-West China, London: CIM, 1911, 157),按《清末教案(二)》的文献,中文名当为潘寿山,又名潘老乔。
[18] 当时按照苗族女子的衣裙特征,来区别不同的苗族部落,女性衣裙以藏青色为主的支派被归为黑苗。
[19] 参:Samuel R. Clarke, Among the Tribes in South-West China(London: CIM, 1911), 150, 154.
[20] 当为William Wilson医生,1882-1921在内地会服事。
[21] 参:Samuel R. Clarke, Among the Tribes in South-West China(London: CIM, 1911), 150-152.
[22] “The First C.I.M. Martyr,” China’s Millions, Australasian Edition, Jan. 1899, 2-3.
[23] 综合以下文献:“Particulars of Mr. Fleming’s Death,” China’s Millions, British Edition, Feb. 1899, 22;“The Murder of Mr. W. S. Fleming,” China’s Millions, Australasian Edition, Feb. 1899, 1-3.
[28] 党教士出生于Dundee,Bonnethill United Free Church会友,1887年8月25日离英赴华,同年10月8日抵岸,年仅23岁。
[29] 综合:“The Murder of Mr. W. S. Fleming,” China’s Millions, Australasian Edition, Mar. 1899, 1-2;Samuel R. Clarke, Among the Tribes in South-West China(London: CIM, 1911), 155-160.
[34] 参:“The Murder of Mr. W. S. Fleming,” China’s Millions, Australasian Edition, May 1899, 4;〈贵州巡抚1899年2月7日摺〉。
[35] 引自A. J. Broomhall, The Shaping of Modern China: Hudson Taylor’s Life and Legacy, Vol. 2: 1868-1900,( OMF & Piguant Editions Ltd, 2005), 625.
[36] “The Murder of Mr. W. S. Fleming,” China’s Millions, Australasian Edition, Feb. 1899, 1-3.
[37] “The Murder of Mr. W. S. Fleming,”1-3.
[38] 转载于“The Murder of Mr. W. S. Fleming,” China’s Millions, Australasian Edition, Feb. 1899, 1-3.
[39] “The Secretary’s Report of the Annual Meeting,” China’s Millions, Australasian Edition, July 1899, 2.
[40] 详参:J. R. Adam, “Persecution of the Black Miao in Kwei-chau,” China’s Millions, British Edition, Jan 1902, 11; Samuel R. Clarke, Among the Tribes in South-West China, 161-171. 虽然党、陈两位一同复查此案,但两人的叙述略有出入,需要互相参照,笔者更加倾向于党教士1902年1月那份报告。
[42] M. H. Hutton, “In Journeyings’ among the Miao,” China’s Millions, British Edition, June 1914, 47-48.
[43] Ivan Allbutt, “The Black Miao of Kweichow,” China’s Millions, British Edition, Oct 1950, 106.
[44] Paul Hattaway, Guizhou: The Precious Province, The China Chronicles Vol. II(Manchester:Asia Harvest/SPCK, 2018), 60 & 236 (Table: People groups in Guizhou).
[46] John Stevenson, “In Memoriam: J. R. Adam and Thomas Windsor,” China’s Millions, British Edition, Oct 1915, 160.
[47] 党居仁服事的对象以大花苗(A-Hmao)和水西苗(Hmong Shua)为主,目前水苗的信徒比例仅为2%。 详参:Paul Hattaway, Guizhou: The Precious Province, The China Chronicles Vol. II, (Manchester:Asia Harvest/SPCK, 2018), 94 & 236 (Table: People groups in Guizhou).